觉悟雪峰寺 

        胡艳超 / 文

        季节在初秋。

        “秋老虎”让商平烦闷的心情更添燥热，总公司来电，说你看看分公司的半年KPI吧，几项规模指标都没达标，你们的团队是不是出问题了？结果导向！结果导向！明白吗？

       商平在这个“结果导向”的公司干了10年，能不懂吗？因为这个导向多少身边的同事怏怏离去，他本人何曾不是几次命悬一线，差点卷铺盖走人。幸存的老员工哪一个不是历经风雨、伤痕累累？但现实就是如此，只能层层传导压力！安平发话：通知全员，这个周末去雪峰寺，头脑风暴！

       周五下午，办公室主任已安排车辆，清点人数，只有合规岗的叶宁没来。为什么？因为要照料瘫痪的女儿。这个女人名牌大学毕业，本来有很好的生活，怀孕时已发现异常，却坚持生下来，结果女儿十来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商平本来是同情她的，在经济和工作安排上给一些照顾，但苦难让叶宁的性格扭曲，对人对事都拧巴。投诉的人次多了，商平有点烦她。

       “她家里不是有保姆吗？”商平皱起眉头。

       “保姆也需要周末换换手。”主任轻声地说：“叶宁的确不容易。”

       旅游车从喧嚣的城市穿过，街边招牌和广告鳞次栉比，营销广告如浪潮涌。车里，导游开始介绍这次活动目的地：雪峰寺。

        雪峰寺因雪峰山而得名，全称雪峰崇圣禅寺，有“南方第一丛林”、“闽越神秀”之美誉，是佛教禅宗云门、法眼二宗的祖庭，在佛教中的地位极高。

       “我来说几句。”举手并走到前方的是品牌宣传岗的丹青，号称小诸葛：“今天咱们去寺庙，得了解一下佛教。你知道吗？佛教是古往今来最牛的团队，它有自己的核心理念、组织体系及文化模式，你看，这个佛字，左边是人字，右边是美元符号，这不就是人文与财富的辩证统一吗？”

       一阵掌声伴随着喝彩，让小诸葛欣欣然，却听到一个声音从车后传来：“兄弟，光说不练可不行，明儿下来跟我们跑市场吧。”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小诸葛双手合十弯腰走回自己的座位。

      车出市区就开始见到鲜活的绿色，再往前就是山环水绕的郊县了，这些在游人眼里的好风景，对当地人来说却是祖祖辈辈的岁月艰难。商平靠窗而坐，心里感慨有：有多少表面风光的背后却是难言的苦楚。

      导游的讲解在耳边飘过，那是禅宗六祖慧能的名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在曲折的山路上颠簸近两小时，到雪峰寺已是黄昏。与闷热的市区比，这里舒服多了。夕阳下的雪峰山披着轻柔的绿色倚在玫瑰色的天幕上，黄墙黛瓦的寺院像一个纯真的孩子躺在山的襁褓里。

      晚餐安排在邻近寺院的农家乐里，大家一高兴，让店家把餐桌索性摆在露天。如往常一样，聚餐的时候也是动员的平台，办公室主任亮起了嗓门：“名个团队，家人们，站在四季度的起点上，仰望雪峰山顶，我们应该有什么样的豪情？请喊出你们的勇气！”

     猛将勇士于是悉数登台，商平很感动，在如此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他们尽己所能，超越极限，有些三十好几不婚不嫁，更多人是五加二、白加黑，太不容易，甚至不可想象。“结果导向”残酷且惨烈，但血淋淋地锻造出人才和勇士。

       农家乐的菜是本地做法，与市区比显得简单粗糙，但胜在许多食材源于本地，即便是歪瓜裂枣也有纯朴品质。酒喝的是这里的土酒，俗称“地瓜烧”，据说是由红薯酿造而成，度数虽不高，但有一种特别的犟劲。酒是从酒缸中现场舀出来的，不用酒杯，而是拿土碗喝，仰脖饮尽，颇有古代壮士的豪迈。

       接受一波又一波的敬酒，如潮的豪言壮语让商平信心倍增。这些哥们姐们若能完成任务，分公司的KPI就能达标，好的绩效就有好的奖励，进一步激励士气，这就良性循环。“地瓜烧”让商平也飘飘然。

       觥筹交错，热热闹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唱起歌来，从女声到男声，从旧歌到新歌，从独唱到合唱，嘶吼声在寂静的山谷里飞扬。

      “阿弥陀佛！”一个穿灰色长衫的僧人走进来，双手合十，俯身说：“各位施主，夜已很深，为大家健康，也为寺院明日佛事，请早点就寝，至少不要大声放歌。阿弥陀佛！”

      众人收敛情绪，准备收场。商平从洗手间出来，在一个光线幽暗的地方，听到有个人低声地吐槽甚至抽泣。仔细听，一个说，自己尽了最大努力，仍然无望达标，KPI 设计太短期化，没人性！另一个说，自己一人收入支撑全家，房贷车贷要按月还款，这日子怎么过！商平心里泛起一丝难言的滋味，稍然地走开。

     一夜宁静。

     清晨，商平是被寺院的钟声唤醒的。客栈紧邻着寺院，院边门是敞开的。这个时点庙里少有外人，只有僧人和义工在忙碌着，有人在打扫卫生，有人则脚步匆匆，前去参加早课。佛堂里的木鱼敲击声传来，僧人和居士将从愣严咒、心经开始，念经拜佛。

      晨钟暮鼓，修身化缘，禅农并重，寺院中人虽说走出红尘，但同样有清规戒律，商平心想：这庙宇高墙、寺中物件、日常开销、人力杂务，何曾不是方丈、主持及僧众努力筹集和料理，不也是一套KPI吗？

       进入中院，见院中央有一人坐在一个草席上，灰旧布衫似乎没洗过，身材黑瘦，像一个气泄一半的充气娃娃，松垮垮地塌在地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商平问旁人，才知道他原本是寺里的僧人，因受不了本寺的规矩，不辞而别，云游四方多年，但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因为坏了规矩，他不能再回寺院编制内，而他并不在乎，我行我素、无拘无束可能是更好的境界，于是就这么自由自在地在这雪峰寺里漂着。

       商平在大雄宝殿和藏经阁周边走了一圈，感受着佛教的博大精深和超凡脱俗，回来时见院中坐者已低着头迷糊着了。俗话说，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有口无心的效果大概是催眠，催人也催己。商平耐心地等着，见瞌睡者一个激灵睁开眼睛时，凑过去，蹲下来：请问师傅刚才念的什么经？祈祷保佑什么呢？对方不看商平，目光穿越树枝、屋檐，直向晴空：阿弥陀佛，心即是佛，禅是觉悟，你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一切自有天意。阿弥陀佛！

     商平似懂非懂。

胡艳超，经济学博士，高级经济师，中国音乐文学会会员，金融音协理事，深圳市金融作协名誉主席，发表学术专著及学术论文若干，音乐作品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