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红/文

卡夫卡魔幻的世界里，牢牢扎着他心中的城——布拉格！这座故乡的城在历史上是欧洲的异数，有着波希米亚式的宿命般的美，神秘而典雅，先锋而危险，疏离而坚持，如此轻、又如此重……..

二十多年前，一位朋友在游览“无字碑”后告诉我：人文景观以它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而耐人寻味；自然景观往往因其可复制性而寡淡少趣，久而久之，甚至在记忆里消弭。

时至今日，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这些话？是否习惯了从南到北的移居生活。而从滋养我的北方迁移到陌生的南国，也许是物理上的距离隔开了心灵上的千山万水，候鸟的心在每一次游走他乡异国的路上常常咀嚼这句话。直到那一年，一路追随着小王同学的足迹来到布拉格，才深深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和这座历史名城。

歌德说，它是欧洲最美的城市。

尼采说，当他想用一个词来表达神秘时，想到了它。

当年慕名而去布拉格的18岁少女回来说，有了卡夫卡、米兰·昆德拉、斯美塔那的加持，这座博物馆般的城市绵延着独特、极致的气质，使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和多余。

每一个抵达布拉格的游客都喜欢在古老与现代的城市中穿越：它拥有九百多年的历史，是全球第一个整座城市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地方，不仅因其红顶金瓦的千塔奇观而美好，还因其横跨伏尔塔瓦河、连接东西欧文化的查理大桥而壮观，那遍布老城区不一而足的2000多处古迹一步经典，一眼千秋，无一不见证了这个城市的世事变迁、白云苍狗，以及它始终以妥协、自嘲、没脾气的城市哲学和波希米亚游移中的自我解脱来躲避战火，从而完好保存了一池的惠风和畅、现世安稳……几代人重复叠加的记忆里，单从那些历史事件就可以看出这个城市存储了太多密集又疏离的痕迹，举手投足、呵气翻转之间，一砖一瓦、大纲小节中就印上了千疮百孔又千姿百态谜一样的魅力，无不辉耀着波希米亚的精神——追逐每一个生命或轻或重，把繁华淡去，把纵情绽放、浪漫放逐。

谁也不会用一个词、一句话去定义布拉格。也许有太多的符号承载，人们更愿意把“音乐”作为布拉格的标签之一。它与巴黎地铁的各种合唱独吟、和弦独奏，以及在飘雪的深夜里，白发出租司机播放给我们听的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等等都不尽相同，没有“流动的盛宴”；也与维也纳宫殿里的交响乐不同，没有华丽的音符，川流不息的伏尔塔瓦河孕育了自己的民族音乐巨匠，也哺育了五湖四海的浪漫艺术家，成就了斯美塔那交响诗一般的《我的祖国》，充满了家国情怀和史诗的壮丽，也成就了莫扎特和马勒的流芳之作，从而一如既往保持着欧洲音乐重镇的地位。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一年365天，查理大桥上、老城广场上、寻常巷陌里不眠不休的歌咏舞蹈，再现了蔡依林的《布拉格广场》“那群白鸽背对着夕阳”。音乐使这座老城与欧洲其他城市截然不同，往往在旋律的催化下，每一份坚硬的壳渐渐融化，每一份老茧渐渐柔软，不再小心谨慎，不再瞻前顾后，在音乐中终于迈开鲁莽的脚步，勇敢、率性地拥抱世界。

文学是布拉格最醒目的标签，也是无数文青朝圣的殿堂。它在世界上的文学地位是由四位巨峰这样顶起的：卡夫卡的奇幻荒谬、哈谢克的达观乐天、昆德拉的诗意哲学、哈维尔的精神守望。

“梦里不知身是客，错把他乡当故乡。”很多人对米兰·昆德拉晚年的作品以及拒绝祖国捷克的邀约，而以法国人身份活跃世界文坛，为他的现世哲学颇多诟病，即使心细如丝的木心也这么片面地解读他：“与其说他认法国为祖国，不如说他对任何地理上的、历史上的‘国’都不具迂腐的情结”。有个朋友说：每次看别人的文章，都有一种扒着窗户偷窥别人内心的羞愧。我们在昆德拉的文章中看到了种种迹象，比如他用捷克文写小说，最熟悉的事物用最熟悉的文字来诠释……每个漂泊的人生都梦想着平静、童年、格桑花。昆德拉也不例外。内心羞答答地绽放着波希米亚、布拉格；现实却毫不留情斩断他的缠绵，他无奈地说：“我已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而对于这座老城的一切，生于斯、长于斯、终于斯的卡夫卡最有发言权：布拉格是“带爪子的母亲”，不管人走多远，都会被母亲温柔的爪子抓回来。所以，关于格桑花还是伏特加，只要心在，终会抵达。

很多年后，在一个初春的傍晚，天各一方的老友关心地追问着这些年的生活，我一直坚守的“堡垒”顿时破防。成年人的字典里哪有“容易”二字，人这一生，有多少次在陌生的地方学着努力奔跑，用力生活，内心深处就有多少块剪不去的老茧，在等待满天星光亮透胸膛。正如一首诗里描写的那样：你要在漂泊的旅途中存活下来，即使像被丢在迷雾寒风中的孩子；你要像霜雪的羽翼下迟迟不开放的花朵，靠自己生命深处的根茎坚持下去。

狭促的黄金小巷22号诞生了现代文学宗师——卡夫卡。很多游人手举一张印有卡夫卡的明信片，低头越过低矮的门洞进入房间，在拥挤逼仄的空间里去贴近一段年轻、忧郁的生命。卡夫卡身处奥匈帝国边缘，他用文字构建起光怪陆离的梦魇，并从中汲取力量，对抗现世的恐惧……

布拉格不能忽略的一个人，还有天天泡在金老虎酒吧的哈谢克，他以波希米亚式的调笑和自我纾解塑造了乐天知命、胖嘟嘟的“好兵帅克”，陪伴了一代又一代人的青葱记忆。我们向不太年轻的“地陪”小姐姐打听金老虎酒吧，被她极度嫌弃：没有！不知道！那一趟因此留下了一些念想。“地陪”又说：金老虎固然没有，但日落后的伏尔塔瓦河边上鳞次栉比的酒吧都不差。捷克总统哈维尔也把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带到了酒吧来“营销”！这真是一个酒精消费大国，酒精外交也算实力担当了！

其实，哈维尔以作家身份成功晋级总统，从而成为跨界“明星”也是不多见的，更难得的是他在顶峰体验后俯下身去，深入研究探讨人类生存意义，深刻思考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和公民素质。不仅如此，周末他带着太太去菜市场买菜，挽着太太的臂膀在河边散步，朴素的人文哲学思想在民间广为流传，深受子民爱戴，以至于余秋雨先生戏谑他：读着他近几年发表的论著，恍然觉得那位一直念叨着“生存还是死亡”的哈姆雷特终于继承了王位。

抵达布拉格当晚，冒着初冬的霏霏细雨、瑟瑟寒风，我们准确无误来到网红店“打卡”。咖啡馆位于查理大桥旁边，对面是常年上演《唐璜》的国家大剧院。夜幕降临，咖啡馆常客哈维尔总统把克林顿夫妇带到这里来深度“营销”，兴致勃勃地讲述当年中欧著名的艺术家们和咖啡馆之间的故事……因此，这家咖啡馆不仅是捷克前沿的瞭望哨和新思想的桥头堡，更构成了捷克文化记忆和共识的一部分……

不巧却很巧，我们抵达的当晚，咖啡馆正在举办活动。凛冽的寒风中，我们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而固执地守在门口，踮着脚尖，隔着玻璃窗，极尽好奇、八卦、艳羡的目光搜索着屋内的时光，努力探寻着自己想要的答案。原以为会被拒之门外，没想到，善良的门童听说我们远道而来，立即打开大门把我们让到侧厅落座。看我们一脸的歉意，门童压低声音宽慰我们：没关系的。吃晚饭了吗？还想再吃点什么、喝点什么。被屋里热浪瞬间包裹着，我们早已冻僵的手暖了，心也暖了。

和所有的历史名城一样，由于游客纷至沓来，当地百姓的十二时辰生活被淹没在日复一日的喧嚣中，而游人蜻蜓点水的参观势必错过了城市最生动的如常。假如天赐良缘，遇到今晚这样的机会，走进人间烟火，才不虚此行。

正厅里，在氤氲的灯光和低低回旋的音乐中，乘坚策肥、履丝曳缟的人群安静、热烈的低喁着。侧厅里，我们不多的几个人临窗而落，透过巨大的玻璃，眺望着远处的伏尔塔瓦河、查理大桥、古城堡，白天由细细长长的尖顶和成片的红瓦屋顶组成的连绵不断的天际线，此刻在霓虹灯的笼罩下却若隐若现，有一种朦胧、不真实的感觉，而变得比梦更像梦，更隐蔽，更神秘。近处红色有轨电车呼啸着，从湿漉漉的鹅卵石地面上疾驰而过，不断摩擦出轰隆隆的声响，渐行渐远，剩下一片漆黑爬上树梢，溜到路上一对情人的耳边，最后落进侧厅突然沉默的我们。

大家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就着咖啡，用在这个城市所剩无几的时间细细品咂着这几天的收获，这座古老的欧洲名城既不像巴黎的风情万种，也没有柏林的森然气势，也没有东京的素简清欢，但它却以独有的魅力深深吸引着我们。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据说查理大桥上来回走九趟，一定会重返布拉格。夜已深。我们在桥上来来回回走了不止九趟，惟愿这一段深情读过的轻与重，前世与今生，在某个时间点遇合。

李晓红，金融作协理事，深圳金融作协副主席，出版《远方以远》《顺流而上:深圳个人经济拼图》等;文章刊发于《光明日报》《海外文摘》《特区文学》《中国金融文学》等。作品荣获《学习强国》征文二等奖、中国报纸副刊评比三等奖、中外诗歌散文赛一等奖、中国金融文学新作奖，多次被《学习强国》、“深圳读书月”、“深圳全民阅读”等报道。《顺流而上:深圳个人经济拼图》入选参展全国图书博览会、深圳文博会、深圳新国潮文化展览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