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间》（短篇小说）

作者：何鸿祯

谁也没想到，高欣的哥哥才32岁就死了。高欣和妈妈哭晕过去好几回，我抱着高欣，嘴里安慰着，心痛的同时，竟有一丝羡慕她。哥哥在市邮电局保卫科工作，因公死亡，高欣因此从一个小报社调进市邮电局，端上铁饭碗。

一

高欣是我的同学，也是发小。我们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同学。从小就羡慕她，头发天生卷，长得像洋娃娃，总有哥哥护在身边。我总幻想自己有个哥哥，帮我背书包、为我打架，还不用捡姐姐们的旧衣服穿。

我妈生了三朵金花，我是“三尖子”。我爸对我很失望，他一直盼儿子，养儿防老。遇上计划生育，我妈很开心，给我取名叫高兴。我爸只好死了心，把我当儿子养。亲戚、邻居家小哥哥的小衣服，都送我穿。

换了新工作的高欣，如换了人生。参加同学聚会时，她穿一套墨绿色的工作服，崭新、笔挺，把小巧丰满的她紧紧包裹住，让我想到好吃的粽子。脱口调侃：魔鬼身材呀。

“是马裤呢面料呢”。女同学一拥而上，摸面料的、摸肩章的、比身高的，“小辣椒”直接解开她上衣外套的铜扣子……

“妈呀！你们耍流氓。”高欣尖叫着，躲闪到我身后，我大吼一声制止了戏闹。三十而立，女同学们都嫁人了，变得大胆泼辣。只有我和高欣还是单身，还有点学生气。

那一年是1998年，国家实行体制改革，摘掉“国家邮电部”的牌子。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从总部到各省、市、县，全面完成邮电分营。那感觉，像离婚。

襄阳市邮电局一分为四：电信、邮政、移动、联通。我家是邮电世家，父母分在市电信公司，大姐高原分在市移动公司，高欣和我二姐高山分到邮政局，和我大姐成为同事。只有叛逆的我，混在当地媒体，当个自由自在的小记者。

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二姐多多关照高欣呀！

二姐扫我一眼，硬棒棒地说：我在机关财务上班，她在集邮公司上班，又不是她的顶头上司。

大姐接话：要不，你跳槽来我们移动公司？

我妈来劲了：要跳槽，还是到我们电信公司好，毕竟是“老大哥”。

打住、打住，我就喜欢当记者。我拉起高欣，摔门而出。高欣的哥哥去世后，我充当了她“哥哥”的角色。

二

三十岁生日，我们三姐妹回家吃饭。我特意邀请了高欣。

我对着蛋糕许愿时，他们都替我说出来了：赶紧找个好对象，把自己嫁出去。

眼看着高欣有了男朋友，我妈天天催我相亲。她说“你一天不出嫁，我就睡不着”。

其实，我喜欢过高欣的哥哥。记得小学五年级，一个下雨天，他来接妹妹回家。哥哥背着高欣，高欣撑着伞，我跟在他们身后。蹚过水洼时，哥哥看我胆怯，顺手拉过我的手。那热乎乎的手，留下男人的味道，从此难忘。

后来，我叫他高欣哥。总跟他们兄妹两个同路回家，一起玩耍。最常玩的“过家家”，都是高欣哥演爸爸，我演妈妈，高欣演孩子。我以为，长大就能嫁给高欣哥。

没想到，他从高中起，就不缺女朋友，都是那种娇滴滴的妖精、美女蛇。唉，没想到，“女大十八变”的我，还是不漂亮，要啥没啥。更没想到，我还没表白，他就忽然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呢？我去邮电局采访，只说因公死亡，还说需要保密。原想，公私兼顾，为他写篇稿子，宣传一下英雄事迹，却一直心愿未了。

文学社里，有个特别像高欣哥的男人。也是一米八的个子，也是像武松那样相貌堂堂，原名叫马建国，笔名叫马文艺。看过琼瑶小说后，好多女生改了名字。我起了几个文艺范儿的名字，父母异口同声：绝对不行。

其实，“高兴”这个名字，也不俗气。读书会朗诵，马文艺磁性的声音，忧郁的眼神，让我着迷。父母听说他来自农村，弟兄姊妹7个，连说“绝对不行”。

“绝对不行”，是父母的口头禅。

那时的我，蓄起长发，笨手笨脚地化妆。把眉毛画得又细又长，用电梳子把刘海烫得弯弯曲曲。正想偷偷出门，我妈从天而降，拦住我：不准出门！把脸画得像猴屁股，去哪儿野？

我理直气壮：“你管我去哪儿？”

“我不管你谁管你？”我妈一个眼色，我爸麻溜地把门反锁上。结果，马文艺和另一个文艺女青年去看了电影，成功牵手了。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从此不见马文艺。

父母很严厉，时刻防范有人偷袭宝贝女儿们，晚上不准我们出门，上晚自习会去学校接。母亲20岁结婚，21岁生大姐，23岁生二姐，25岁生我。最让他们操心的人，是我。

工作后，谁也不准住单位寝室，不准和男同学去看电影。他们总让古板的大姐做榜样，让我们向她学习。起初是担心我们早恋，后来怕我们婚前失身。大姐二姐出嫁了，他们就看紧我。

曾经，我喜欢上一个大我8岁的报社同事。他每天给我写一首诗，一手钢笔字行云流水，和他这个人一样潇洒。我妈一打听，他离过婚，冲我直吼“绝对不行”。

我生日这天，他们又说“给你介绍个对象，晚上去看电影”。我烦了，也倦了，回了一句：要去你们去，你们看上了我就嫁！

喧闹中，二姐一句话，顿时安静。我们睁大眼睛看着她，好像不相信。她又说一说：我离婚了。

我妈嚎啕大哭：天哪！咋不说一声，就离婚了？是那个兔崽子外头有相好了？还是他又打你了？你们痛快了，孩子咋办？离婚了多丢人，你让我们这老脸往哪里搁？……

她那张嘴像机关枪，突突突突扫射全场。瘦高的父亲，瞬间闪进了卧室。大姐躲进厨房去洗碗。高芳气得直流眼泪，说不出话，转身就想拉门出去。我上前紧紧搂住二姐，感觉她像在打摆子。悄悄对着她的耳朵说：二姐别担心，我帮你养孩子。

高芳的对象，就是父母看中的。邮电子弟，知根知底。1997年，最后一批福利房分配之前，双方父母催着他们领了结婚证。双职工加10分，他们分了一套56平米的两室一厅。虽然是旧的，也比许多等房结婚的人强多了。

谁能想到，那个白白净净的小白脸，看似文弱胆小，却在妻子怀孕时就出轨了。心高气傲的高芳，眼里哪能揉沙子？离婚。

双方父母都不同意。都要面子，还等着抱孙子呢。高芳生了个花朵似的女儿，小白脸一家人的态度就变了。

小娃子遭罪哇。我妈哭着哭着，自言自语，独唱的音调慢慢降下来。我和高欣拉着二姐，逃出门去。

三 

高欣在集邮公司工作后，顺风顺水，当上集邮专管员。她爱好文学，又喜欢集邮，平常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成了公司的笔杆子。

每当新邮票发行日，集邮营业厅外排起长龙似的队伍，那是集邮爱好者的节日。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喜欢集邮的，纯是爱好。谁能想到，八分钱一枚的猴票（1980年）能卖出天价？集邮也成了投资。

高欣负责“撕票”，同事负责收钱。高欣洗净了手，戴上薄薄的手套，小心翼翼从保险柜里捧出厚厚的一叠整版邮票。她端坐在柜台内，屏住呼吸，在分撕齿孔处，轻轻地来回折叠几下，顺着齿孔折痕，均匀用力，果断撕开。

高欣追求邮票无损，排队人的心也随着她的动作，起起伏伏。专业的动作，重复做，并不生厌。那花花绿绿的小纸片，方寸之间蕴含灵动之美。装进一个小纸袋，再递给顾客。带厂名的邮票，她会悄悄留给熟人。

高欣专注于“撕票”的样子，让男朋友小李动了心，着了迷。那是1999年的金秋十月，那天出售的邮票，是中国与朝鲜联合发行的“庐山和金刚山”，描绘了中国庐山含鄱口的自然景观。

“他约我去庐山看雪，你和我们一起去吧！”高欣的娇羞，在电话听得一清二楚。“我才不去当电灯泡。”我心里想去，嘴上拒绝。

“你不去，我妈不让单独去，我也不敢去……”她当真着急了，看来是陷进去了。“逗你玩儿的，谁让我是你永远的保镖呢？我要替你把关。”高欣哥去世后，我替代了她哥的位置。

12月底，发行《澳门回归祖国》邮票时，街头巷尾插满红旗。我到营业厅买邮票时，遇见高欣的男朋友。小李高大魁梧的样子，让我恍然想起高欣哥。

年底下雪的时候，是高欣最忙的时候。期待了那么久，庐山看雪的美梦做了几回，也没动身。“全员营销”压力大，她不仅有卖年册的任务，还有拉存款任务。要写工作总结，要做年度计划，忙得不亦乐乎。

高欣的嗓门变大了，风风火火的，大包大揽的，不再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娇气鬼。亲朋好友齐上阵，她的任务超额完成了。第一次被评上先进工作者，她请大家撮了一顿。

春节给高欣妈拜年时，高欣的男朋友在厨房帮忙。啥时候拿证儿？啥时候喝喜酒？啥时候吃喜糖啊？亲友们七嘴八舌，高欣笑得满脸通红，眼睛粘着小李。

四

千禧年新春，高欣的好事接二连三。一是她订婚了，二是找工会申请到生育指标，三是借调到市局党群部。

   三个月时间，高欣在《中国邮政报》《湖北日报》《襄樊日报》等媒体上发表多篇文章，在全省一季度新闻考核中排名第一。市局机关公开招聘管理人员，高欣参加竞聘，自然而然地从基层考到机关，进入办公室当秘书。

同一天，我的一篇深度采访稿被主编枪毙了。那是我辛苦了一周，冒雨采访，深夜加班写出来的。本指望评优、拿奖、申报职称的，没料到被曝光单位领导的一个电话，主编大笔一挥，我就白忙活了。

简直是现实版“皇帝的新衣”。原以为当记者能用事实说话，伸张正义，没想到一篇有深度有思想的稿件，成了“缺少正能量”的废稿。天真！

一个好消息，急促地覆盖一个坏消息，让失意的我眼羡不已。心灰意冷的我，闷了半天，不想改稿。索性溜出报社，给自己放假，为高欣庆贺。

一瓶红酒，一个火锅，我们俩喝了4个多小时。喝到微醺，借着酒劲儿，我嚷道：“真不想干了，我好想辞职。去海口，去深圳，去哪儿都行。”

高欣大声响应道：“好，你说去哪儿，我就陪你到哪儿！我们双剑合璧，仗剑走天涯。”

第二天睡到中午醒来，被我妈臭骂了一通：“你好歹三十几的人了，自己不争气，还想拖积极分子的后腿……高欣妈早上专门来警告，你今后少找她胡说八道。”

怕我真辞职，我妈藏起我的身份证。唉，无聊之极，我倒头又睡，继续混日子吧。那以后，我抱回一堆金庸小说，天天看到深夜。梦想自己骑一匹快马，做个来无影、去无踪、替天行道的侠客。行走于名山大川，沉醉于闭关修炼。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到年底。一天一夜的大雪，开门满眼纯净，顿时心生欢喜。穿上大红色长款羽绒袄，正想出门去古城墙看看，高欣迎面扑了过来。

“天哪，大半年不见，你怎么……”我有些不忍心说下去。

“又瘦又黑，无比憔悴。”高欣自嘲，她穿着白色款羽绒袄，与又白又胖的我形成鲜明对比。

走在襄阳城下，厚厚的积雪几乎到膝盖了。幸好我们穿着高筒雪地靴，边走边聊天。

正式进入机关后，才知道文字秘书不好当。公文把关每天几十个，开不完的会，做不完的会议记录，写不完的领导讲话稿……每天都加班，经常加班到凌晨两、三点。

你相信吗？一个副局长，虽是名牌大学生，说话却很粗俗。那天在全市安全工作会上，他念不出“未雨绸缪”的后两个字，当场训斥：写的什么狗屁文章，不懂业务，还拽酸词……

会后，那些巴结领导的人，爱嚼舌的人，迅速传达“领导讲话”。学历不高，不懂业务，凭什么到机关工作？肯定是沾她死去哥哥的光。

不会来事儿的人，在机关受够委屈。当年人见人爱的洋娃娃，如今一脸严肃，成了不苟言笑的套中人。

祸不单行。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筹划“庐山看雪”的男朋友，忽然宣布和她解除婚约，要娶自己的初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面对高欣理性的质问，那个臭男人自豪地回答：“你如此优秀，如此强大，不愁前路无知己。我的初恋离开我，就活不下去了。”那语气，仿佛他要去拯救世界。

“可是，大家都知道我们俩要结婚了，生育指标都批了，太丢人了”。高傲的高欣，那股气恼，无处宣泄，只能将满腔激情转向工作，埋头码字。

谁没柔弱过？谁不想有个依靠？！如果时间静止，她愿意永远当个快乐的小公主，受人宠爱。

可是，男人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对男人死了心，她变成冷美人。只当嫁给单位了，只有没日没夜的工作，能让她忘却伤心和烦恼。一个人变成了码字的机器，不瘦才怪。

我取下红围巾，给高欣围上。顺势抱住她，轻拍了几下后背。对她说：“亲爱的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俩牵着手，登上空无一人的“夫人城”。远眺银色世界，我放声高喊：高欣，你好！

高欣会意：你好，高兴！

五

忙着办文办会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年初的工作会、职代会之后，是储蓄、保险、集邮、报刊、零售、速递、物流等各业务条线会。照例是层层分解计划，下达任务。

安全生产、党建、人事等条线会议筹备时，季度经营分析会，半年工作会便接踵而至。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稿子，扯不完的皮，渐渐把高欣逼成了“万金油”。慢慢的，她会顺口说：“按领导意见”“按上级指示办”。

五年时间，她发表的文章贴满三大本，办完五轮大大小小的会议，从秘书熬成了办公室主任助理。有人尊称“女强人”，有人骂她“男人婆”，她说自己是“高压锅”。成绩都是主任的，黑锅都由她背着。

同学聚会时，“小辣椒”要吃饭、喝酒、卡拉OK、跳舞一条龙，高欣高调买了单。单位下达的任务，她分给了来吃饭的人，帮她拉存款，开银行卡，卖年册……

“中国邮政，只存不贷，你们只管放心来存钱，保本保息很安全。”高欣最发愁的是拉存款。同学们大多靠固定工资生活，一万二万不嫌少，能帮多少是多少。

我们报社换了新主编，是个有血性的。负面曝光的文章，只要属实，一般不枪毙。我不敢再混日子，兴致勃勃“玩”工作。

高欣不给我分配任务，只说要“强强联合，共同为城市品牌宣传做贡献”。强强联合的切入点，就是具有方寸之美的邮票。那是国家名片，也是城市名片哟。

2004年是猴年，邮市随着经济发展，走出低迷期。“一枚猴票一辆车，一版猴票一套房”的传说，让集邮爱好者越来越多。

我跑经济线，经常现场聆听领导讲话。在全市经济工作大会上，市长讲话满怀激情：“一勤天下无难事，百思胸中有良谋”。“非典”的危机已经过去，发展的号角已经奏响。我们要勠力同心，抢抓商机，把“非典”的经济损失降到最低。烧旺假日经济这把火，要加快旅游业的发展步伐。提升城市品位，要加大城市营销力度，加强城市品牌管理……

当天的新闻稿一签发，我便将这几句话拎出来，传高欣学习领会。她当下打来电话，约江边夜宵，吃宜城大虾。

一锅红红的大虾上桌，吃到锅底的黄瓜、鸡蛋时，我们的策划方案也聊出来了。喝着啤酒，畅想未来，我俩把杯子碰得响亮。但愿宣传方案能被市委宣传部选中，联合编制《“三国”演义系列邮票珍藏册》，如果能被政府定为宣传礼品，用于诸葛亮文化旅游节，就完美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高欣又喝醉了，一脸傻笑，一声接一声地喊“高兴、高兴”。

年初，高欣妈突发脑淤血去世。36岁还单身的我们，索性合住在一起了。我借机逃脱我妈，她那连绵不绝的唠叨，让我呼吸困难。

六

第二天清晨，我刚到报社，就接到高欣的电话。莫不是宣传方案得到领导认可了？

一听她鬼鬼祟祟的低音，就知道有要事相告：“领导刚刚找我谈话，说是提拔干部要有基层经历。”

“你一个小女人，没有升官发财的远大理想，去哪里锻炼？不去。”

高欣却有些许兴奋：“我就是这样说的，可领导说男女平等，这是上级规定。”见我这个水货参谋沉默不语，她乖乖女的本能出来了：“没办法，我只好说‘服从组织安排’”。

唉，好不容易进了机关，站稳脚，这样折腾图啥呢？用高欣的话说“图个心安！”她喜欢写工作日志，做完一件打个勾，“当日事当日毕”，才能安心睡个好觉。本来想着不犯错，不挨批，没想到被组织提拔重用了。

还有没想到的是，早上谈话五分钟，随后任命文件就出来了。领导下午去B县宣读任命文件，“当日事当日毕”，以免夜长梦多。

原来，昨晚我们傻傻地畅谈未来时，领导们在开党委会，研究人事。“谈话，只是走流程。我被安排到县邮政局当副局长，属于明升暗降。那是偏远山区，有名的贫困县，谁都不愿去。”

七

双休，我去B县看高欣。盘山公路十几个弯，我吐得蹲在路边不想上车。可想而知，从小晕车的高欣进山时，有多难受。

三天不见，她脸上多了十几个“青春豆儿”，眼圈黑黑的。幸好我买来了豆浆机：“你要注意调理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亲爱的高兴姐，你真是发扬了你妈那啰嗦的优良传统”。高欣打断我，喃喃自语：全省邮政铺开“绿卡村”建设，我们拖了全市的后腿，怎么办？

“绿卡？你要出国？”

“呸！想哪儿去了。绿卡，是我们为外出打工者开通的银行卡”。有了银行卡，不用带现金回家过年。男人们在广东打工，家里人在镇上取钱。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高欣任职的B县邮政局，摇得一塌糊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分管的储蓄、保险、集邮业务，在全市排名倒数第一第二；她分管的安全生产、业务检查，都是出力不讨好的条线，还让人提心吊胆。

一谈业务，高欣的眼里就火花四溅。嘴里多了排名、竞赛、必成……这样的词语。进入角色这么快，还说不是官迷？

“好了好了，今天是休息日，你陪我去游山玩水。听说，附近有个瀑布……”我起身往外走。

高欣一把拦住我：“高兴，恐怕要让你扫兴了。今天有省局领导来基层调研，下午开会……”

难怪她忧心仲仲，怕是要挨批。罢了，回市区见。

八

不曾想，再见高欣，是在医院。

寒冬的风，冻得我脸已发木。进了病房，一张张病床找过去。找到高欣的名字，才认出瘦得像鬼一样的高欣。“天哪！半年时间，你咋就变成这样了？”我听见自己的哭腔。

她冲我一笑，我眼泪就止不住了。女医生看我和高欣关系不一般，悄悄说：“高欣除了急性肠炎，还有重度焦虑症、抑郁症。你多陪陪她，多开导她。”

我抱住高欣：“妹妹快些好起来，我们去三亚看海。”“高兴姐啊，不哭不哭！若不住医院，轻伤哪能下火线？”她摸摸我的背，那手冰凉，凉气入心。

我一个激灵。她这句话，让我想到“阳光型抑郁症”这个名词。就是人前性格开朗，开心活泼，给人感觉很阳光。然而，在寂静的深夜独处时，会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下基层锻炼的半年时间，高欣咋就被磨炼成病人了呢？见我发呆，高欣从抽屉拿出工作日志本，让我带回家再看。她的眼神里，许多含义。

   九

熬夜看完高欣的工作日志，我整个身体冻僵了。方寸之间，人心难测。

按常规，节假日前后会安排突击检查，高欣会带领检查组进金库，查看录相，核对账目，盘点现金……谁料，五一节前的那个雨夜，一个金库值守的男人，杀了另一个值守人员，携款潜逃了。

接到报案，紧急查账，金库少了98万元。追查之中，携款潜逃的人撞车而亡，没有留下一句话。公安破案有功，企业无资金损失，只有分管安全生产的副局长高欣受到降职处分。